午夜爬梯俱乐部
饭桌上的气氛顿时凝固起来,像有人按下了相机延时拍照的按钮,却怎么也等不来照相时的“咔嚓”声,一众人等只得辛苦维持之前的表情。蒋建斌胸口微微起伏,像是这画面活动着的唯一证明。
朱磊举着杯子,只能在桌下伸脚轻轻踢了一下蒋近男。蒋近男没理他。过去了漫长的时间,也许是十分钟,也许只是十秒,邓兆真说:“跟谁姓也是老蒋家、老邓家的亲孙女,你们两个谁也不跟我姓,不也是我身边长大的吗?”
蒋近男低下头去不说话。邓佩瑶忙把酒杯举高了些。“咱们祝小公主健康长大,祝小男孕期一切顺利,也祝爸爸和姐夫荣升太姥爷和姥爷!”
朱磊附和:“小公主一出来,咱这儿所有人都得升级!小恩,以后你就不是最小的了,你可是如假包换的亲舅!”大家纷纷附和,蒋近恩率先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,邓佩瑜埋怨他小小年纪怎能喝酒逞能,蒋近恩笑着把妈妈按坐下去。“我没事,您没听姐夫说吗,我这就当舅舅了!”
这一篇仿佛翻了过去。一家人像平日那样——顾国锋和朱磊陪老蒋喝酒,邓佩瑜主导全桌话题。今日因为遇见谢迅这一插曲,邓佩瑜又想起了顾晓音的个人问题。
“上回小朱给你选的那个沙医生吧,大姨觉得没看上你也是好事,虽说咱家要能有个中心医院的亲戚,回头你姥爷和我们老了要跑医院肯定更方便些,可是吧,这医生要是有天跟你感情不好了,他悄悄做点手脚,也许神不知鬼不觉就能把你给害了……”
邓佩瑶假作拉下脸。“姐你瞎说什么呢?小沙医生挺好的,他俩就是没缘分。”
“也是。”邓佩瑜想再敲打下侄女不能下嫁,想到自己女婿,到底是没当这么多人的面说出来,她看了顾晓音一眼,“不过你们年轻人啊,也别光顾着那些虚无缥缈的感觉,人生归宿,最重要的还是看性格合不合适,条件配不配得上。”
顾晓音猜着了大姨那一眼里多半是告诫的意思。她的人生信条一向是碰到困难先绕着走,此时便麻利地端起酒杯。“大姨,我以后要是谈了男朋友,结婚前一定带来给您掌眼,您批准了我们才结婚,我妈他们批准都不算数!”
邓佩瑜笑着说她滑头,邓佩瑶和顾国锋也笑,邓兆真说:“等你和小恩都结婚成家了,姥爷的心愿就了了,能去见你姥姥了。”
顾晓音赶忙打断他:“您千万别,这说得怪吓人的。要按您这样说啊,我可且得单着,再单个三十年五十年的,让您且见不着我姥姥!”一众人又笑她贫。
一顿饭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地过去,蒋近男很快把最开始的不愉快抛到脑后,蒋建斌比平时沉默,但蒋近男也不想哄他——反正哄他的人那么多,不缺她一个。
一顿饭勉强太平着吃完,邓佩瑜结完账便习惯性地张罗:“小男,你们开车送姥爷,再把小音带回家。我们送老顾和佩瑶,他俩刚好跟小恩坐后座。”
邓佩瑶摆手。“我们叫个车就成,你们也不顺路,别麻烦了。”
邓佩瑜却不许,邓佩瑶到底拗不过姐姐,只得点头。大家各自把东西拿好起身,蒋建斌却晃了晃,又捂着胸口坐了下去……
一家人赶忙围拢过去。蒋建斌紧紧皱着眉,却还勉力做个镇定的样子。“我没事,可能在这房间里闷久了,胸口有点不舒服,坐一下就好。”
邓佩瑜松了一口气。“老蒋你吓死我了。”
蒋近男却不觉得情况真如蒋建斌说的这么轻描淡写。她这段时间看程秋帆的公司,连带着对心脏病的发作症状也谙熟于心。她有点后悔刚才不管不顾地说了那么戳心窝子的话,万一老蒋真来个心脏病……蒋近男不敢再往下想,忙对顾晓音说:“你跟着我妈带我爸去附近的医院看一下,我跟朱磊送了姥爷就来。”
邓佩瑜忙道:“不用不用,小男你怀着孩子呢,去医院那种地方不好……”却被邓佩瑶拉住,示意她别说了。邓佩瑶在蒋建斌面前蹲下,问他:“姐夫,你觉得怎么样?”
蒋建斌的眉头稍稍松开一点,手也不再捂住胸口,却还在微微喘气:“我真没事。”
“小男说得对,还是应该去医院看一下。毕竟咱都这个年纪的人了,小心驶得万年船。我和老顾跟姐姐一起陪你去好不好?”
蒋建斌摇头。“哪儿还需要你和老顾一起跟着,佩瑜带我去就行了。”
邓佩瑶柔声说:“那还是小音和小恩陪着去,万一有个什么跑腿交费之类的事,他俩年轻人也跑得快。”
朱磊插进来:“就带咱爸去中心医院,离这儿最近。我给沙楚生打个招呼,他就是中心医院心外科的。”
蒋建斌终于点点头。邓佩瑶站起身来。“我和老顾就自己先回去了,小音,你陪着大姨和姨夫,有需要立刻给我打电话。”
顾晓音连忙应下。蒋建斌又对蒋近恩招手。“小恩来扶我一下。”蒋近恩听话地去扶蒋建斌站起来,蒋近男见他站住了,表情也并不痛苦的样子,略略放下心来。
邓佩瑶和顾国锋站在饭店门口,看蒋近男和邓佩瑜的车都开走了,邓佩瑶挽着顾国锋走到路边,拦了辆出租车。八点多钟的急诊室还有不少人,门口的座位坐得满满当当。邓佩瑜转了两圈,一个空位也没有。她瞅着有个挺年轻的小伙子看着不像是重病的样子,便凑上前去,想让他给老蒋让个座。小伙子白了她一眼,指指身后刚推进急诊室的担架:“上急诊的谁还不是着急看病的?瞧见没?真病重坐不住的都直接给抬进去了……”
邓佩瑜刚要发作,被顾晓音一把拉住。“大姨,有一个位置咱四个人也不够,我跟小恩商量好了,他在这儿等着叫号,我陪您和姨夫去大厅里坐着,大厅通风比这儿还强些,对姨夫好。”
邓佩瑜到底点了头。这急诊室里各种被窝里裹着来的,被人架着来的,靠在家属身上一脸痛苦的,她看着也觉得糟心,老蒋这肯定还是被小男气的,小男这孩子看着省心,反骨硬着呢,要是老蒋真来个心梗什么的……她胡思乱想了一阵,愈发觉得害怕,却见有人朝他们这边走过来,是刚才晚饭前差点撞到她的那个医生。她连忙拍拍旁边正在低头跟蒋近男发信息的顾晓音。
谢迅陪谢保华吃完晚饭,刚踏进中心医院门诊大厅,就看见眉头深锁紧盯着手机的顾晓音。旁边正是她那个差点被自己撞到的亲戚。不知是谁生病,谢迅想着,已迈步往那边去。顾晓音抬起头,谢迅正到了近前,她连忙站起身来。
“谢医生!”
谢迅看了眼邓佩瑜。“顾律师,怎么突然上医院来了?”
顾晓音拣着要点,把蒋建斌的情况说给谢迅听。谢迅问了蒋建斌的既往病史,又详细问了现在感觉如何,对顾晓音和邓佩瑜说:“看起来应该问题不大,我带你们去急诊开几个检查,看看具体情况。”
邓佩瑜听他说问题不大,先松了一口气,又听说还是要做检查,没来由地想到新闻里说医生以过度检查作为创收手段,眼前这位谢医生杂院出身,怕正是急需创收的那一类。她正想着怎样开口质疑,顾晓音电话响了,是朱磊打来的。
顾晓音接完电话,谢迅的电话跟着响起来。他看了一眼,跟两位女士说声抱歉,走到一边去接电话。顾晓音趁这个当儿给邓佩瑜汇报情况:朱磊说他和蒋近男正在过来的路上,他打了电话给沙医生,沙医生今晚不在,但会安排个朋友来看看。
邓佩瑜立刻说:“那敢情好,我看你这个谢医生上来就要开检查,保不齐是拿咱当冤大头使。”
刚好谢迅走回来,也不知道听没听到最后这一句,邓佩瑜用眼神制止想要开口的顾晓音,施施然对谢迅说:“谢医生,刚才真是太谢谢您了!可巧啊,我女婿跟心外科的沙医生熟,沙医生给老蒋安排了他的朋友照应,我们就不耽误您的时间了。”
谢迅点头:“您客气了。”
邓佩瑜刚要拉着顾晓音再坐下,谢迅又说:“沙医生安排的朋友就是我,刚才那电话是他打的。”
“哟,真巧!”邓佩瑜心想,小沙怎么给安排了这位?脸上虽没表现出来,说出的话却因言不由衷而自带夸张效果。她本是旦角出身,这三个字被她说得腔调婉转,更显得像在春晚演小品似的,充满不必要的戏剧性。
顾晓音想提醒大姨,然而和谢迅站得这么近,所有的蛛丝马迹都在他的视野之内,反而显得画蛇添足。她有点难堪地看向谢迅,谢迅却好似没听出话中机锋一样,坦然对顾晓音说:“你先跟我来,请阿姨扶着叔叔慢慢过来急诊就行。”
四人兵分两路。谢迅跟顾晓音走在前面,拉出一段距离后,谢迅小声问:“你姨夫自己说平时没有高血压、冠心病之类的问题,今天他不舒服前有什么诱因吗?”
顾晓音简单给谢迅讲了晚餐时的来龙去脉。谢迅不解道:“你表姐好好的干吗这么?她亲爹?”
顾晓音叹口气:“冰冻三尺,非一日之寒。”
说话间,两人走进急诊室,蒋近恩看见他俩,迎上来便说:“前面还有十几号人,且等着呢。”周围都是排队的人,顾晓音不欲张扬,使了个眼色,便打发他去给邓佩瑜做帮手。
“看来这就是那结冰的水了。”谢迅喃喃自语。顾晓音张了半天嘴,没把那个“对”字说出来。他俩进了个空置的诊室,谢迅很快就开好几张检查单,顾晓音接过一看:心电图,心肌酶,胸部CT。
“要查这么多?”顾晓音问。
“错,是‘只查这么多’。”顾晓音闻声抬起头,见谢迅两臂交叠放在桌上,正眼带笑意地望着自己,“马上你大姨来了,你可得这么说,不然她那眼神够扣我仨月工资的了。”
顾晓音想到刚才大姨的表现,不由得也笑。她笑起来,眼下便现出两道薄薄的卧蚕,把眼睛挤成两道尖尖的月牙,山根处皱出几道纹路来,谢迅第一次注意到顾晓音长了两颗尖尖的虎牙,让她笑起来像一只猫科动物,尤其那仿佛皱成一团的眼鼻,更衬托着她的笑像《爱丽丝漫游仙境》里的柴郡猫一般。
谢迅忽然很想伸出手去摸摸顾晓音鼻梁上的褶皱,是不是也像院里邻居家虎斑猫的额头一样,看起来是三道条纹,摸上去却是厚厚一层毛。他正胡思乱想着,邓佩瑜等人已扶着蒋建斌走进诊室,后面还跟着刚赶到医院的蒋近男和朱磊。
谢迅眼见顾晓音的脸在一秒钟内恢复原状,他却不知为何,觉得那笑容还留在原地,正和柴郡猫一模一样……“嘿,小子哎,还真是你!”朱磊面带惊喜冲上前来,“我就说谢迅这个名字不常见,早知道就是你,我也不用绕沙楚生那一圈了。”
沙姜鸡在电话里给谢迅说的是“你邻居的表姐的爹”,倒没说过这表姐夫就是朱磊。不过就算听到了这名字,他大概也不会往认识的人头上想,毕竟朱磊家已经从杂院搬走很多年,朱磊又是个常见的名字。话虽如此,谢迅由衷地对老邻居说了句“好久不见,世界真小”。
有朱磊在,不愁冷场。蒋近男总闲闲地说他上辈子大概是天桥说相声的,有说不完的话,贫得她脑袋疼。谢迅给蒋建斌量血压的当儿,朱磊给邓佩瑜科普了他和谢迅从前在杂院当邻居的渊源,又随口问谢迅父子现在搬哪儿了,得到他爹没搬的消息,朱磊像听到奇谭一般:“哟,那你可得赶紧给老爷子置换置换,杂院那条件现在哪儿还能住啊?”
谢迅正低头记录蒋建斌的血压数据,只当没听见这句。他在病历单上写了几行,一起交给顾晓音。“血压稍微有点高,但刚才我给你开的那三项检查查完,病人就可以先回去。检查结果全出来大概要两个小时,我可以下班后帮忙取结果,拍照给你,实在不放心的话,你们留个人等也行。”
“小音你……”邓佩瑜刚开口,便被一直没说话的蒋近男打断:“那拜托你……”
邓佩瑜还要再开口,顾晓音急忙救场:“别麻烦谢医生了,还是我留在这儿等着吧,每项检查结果出来了立刻能看到。我一拿到就发给你们,大家也放心。”
蒋近男还未罢休。“那我和朱磊留这儿等,小音你忙你的。”
顾晓音心知自己绝对是大姨心里留守医院的不二人选。表姐主动请缨,也许是始作俑者的过意不去,也许是心疼自己,但她一孕妇,委实不适合干这活儿。她这等正值壮年的单身女青年,在律所里被老板当男人用,在家里也得顶得上。她不禁粲然一笑。“别呀,我连笔记本都带着呢,反正要加班做文件,在哪儿加都一样。再说了,”她给谢迅使了个眼色,“我和谢医生是邻居,说不准一会儿还能蹭他的车。”
谢迅收到顾晓音的眼风,还没体会到含意,便听顾晓音坦然撒了个谎。他不明白明明自己可以顺手代劳的事,顾晓音为什么非得留在医院等,不过他行医多年,也见多了家属的奇怪举动,此时便见怪不怪地起身告辞。一行人连忙七嘴八舌地向他道谢,目送他翩然而去。
“我们先去排检查的队,小音,小恩,你们带爸慢慢走过来。”蒋近男到底没把跟老蒋道歉的话说出口,只从顾晓音手里拿过检查单,便准备往外走。
“等等。”蒋建斌沉声道。
蒋近男停下,转过身来,却终于只是半侧着身,垂目听蒋建斌要说什么。
“你跟朱磊先回去。这里有你妈和小音、小恩足够了。你一个孕妇大着肚子,晚上在医院里跑来跑去的不合适!”“没什么不合适的。”蒋近男说着就要走。
“胡闹!”蒋建斌声音提高了几度,“你是要趁着在医院里,再把我气病吗?”
蒋近男咬着牙,脸绷得紧紧的。邓佩瑜眼看着这对父女又要吵起来,连忙开口调停:“我们三个人足够照顾你爸。朱磊明天上班也要早起,今儿晚上大家都怪累的,医生既然觉得没事,做完检查我们就回去,你们先走吧。”朱磊领会了“上峰”的意思,便立刻也接上:“我觉着也是,咱这许多人跟着,别说爸,也招医生烦不是?”蒋近男终于没再说什么,任朱磊把她带走了。两人身影渐远,邓佩瑜忍不住埋怨了一句:“你们两个啊,尽拣对方不爱听的话说!”
谢迅头一个小时看了好几回手机。除了沙姜鸡给他发了条信息,心电图室的同事告诉他心电图结果一切正常,没有任何来自顾晓音的消息。谢迅想,一会儿CT做完该给影像科医生打个招呼,或者至少把片子拿来,自己看一眼,不然这报告可有顾晓音等的。还没等他把这些付诸实施,有护士冲进来说某某床情况不好,这里刚处理完,急诊又送来一个疑似夹层病人……
再次点亮手机时,已经是下班时分,然而手机上除了同事给他发的蒋建斌心肌酶结果,没有任何其他信息,谢迅一边脱白大褂,一边给手机解锁,不死心地再点进微信去——一溜他设了静音的群缀着红点,但顾晓音没找过他。
也许她已经拿到报告,发现一切正常就回家了。谢迅忽然生出淡淡的别扭情绪,是英雄无用武之地的失望感,还是被用后即弃的懊丧?已经过了十一点半,现在赶回光辉里,电梯也肯定停了,谢迅这么想着,忽然生出点自暴自弃的念头,他干脆又写了两个病历,跟夜班同事谈了一个病情,这才离开办公室。
他早认定顾晓音已经回家,却还是往CT室的方向走,穿过CT室去西门最近,那里等客的出租车多。他刚给自己找到这个借口,便看见始作俑者坐在CT室外的长椅上,谢迅心里立刻受用起来——原来不是顾晓音没有发信息,是她还在等。笔记本放在她的腿上,她就这么佝偻着脖子皱着眉坐在那里打字,也不嫌脖子低得难受。她的大衣和包放在旁边椅子上,只穿着深紫色的毛衣,显得她弯着的那截后颈分外地白。
谢迅无端想到“白如凝脂,素犹积雪”,一时有些心猿意马。他不由得在心里嘲笑自己,大约是离婚后旷得久了,看着女邻居在医院加班都能脑补出句淫词艳曲来。
深夜里还等在CT室外的,十有八九都是急症或者重症病人。门口有三个人围着一个移动病床,病床上躺着一个被被子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人,只有一绺灰白的头发露在被子外面。另有个二十出头的姑娘一脸痛苦地倚在母亲身上,一手捂着肚子“哎哟,哎哟”地叫唤,得知得等病床上的病人检查完下一个才轮到她,姑娘脸上的痛苦立刻翻了一倍,任由父母把她架去长椅上,倒在了母亲怀里。
多半是急性阑尾炎,谢迅在心里下了判断。顾晓音正改着合同,听到姑娘的呼痛声,她抬起头来,眉眼间便带了点同情的神色。长椅有六个位置,顾晓音原先坐在中间,瞧着这一家三口往她这边来,她连忙起身让出三个位置。这第四个位置原来就放着她的大衣和包,谁想着那三人坐下来,姑娘倒在母亲怀里,脚直接踩上椅子,蹬在顾晓音的包上。谢迅眼瞧着顾晓音那眉头又改成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的无可奈何,却还是又往旁边挪了个位子。
她也真不着急回家。谢迅瞧着她又开始埋头于电脑间,倒觉得自己刚才懊悔没跟影像科同事打招呼乃是杞人忧天。难道她们律师真像顾晓音上回自嘲的那样,反正只要是工作,就算是在马桶上,也是计费时间,所以加班的环境不重要,活儿干出来就行?
他走去CT室外面的工作台,果然,蒋建斌的报告已经躺在台子上。医院的流程还是不合理,结果出来了,连通知都没有,于是病人要么坐着干等,要么全挤在台前,来一份瞧一份,既浪费时间又导致CT室外面永远乱糟糟的。谢迅一边想,一边拿起蒋建斌的报告,果然没什么大事,看来确实是被他自己女儿气到急火攻心才进了医院。
他拿着报告去找顾晓音。顾晓音正打着字,只觉一片阴影笼罩过来。也许又有病人需要坐下,站到跟前来“督促”她让位?顾晓音抬起头来,却见一张熟悉的脸。大概夜深困倦,又或是做文件做昏头了,她在这中心医院里堂而皇之地想,怎么是他?
谢迅看到顾晓音面露疑惑,接着向他缓缓展开一个笑容,眉头是展开了,眼里却有掩盖不住的困意,和那柴郡猫一模一样。他心里忽然软了几分,随手把报告递给她。“报告早出来了,你姨夫没事,快回家吧。”
尘埃落定,顾晓音的表情忽然就因着高兴而鲜活起来。“太好了!”她一边这么说着,一边合上笔记本,站起身来收拾东西。谢迅瞧着她一颗一颗扣大衣的扣子——顾晓音的手指算不上细长,但胜在匀称,每一个指甲都是蛋形,剪得很短,也没涂任何颜色。徐曼总是爱把她的小拇指指甲留得又细又长,他们亲热时,有时那指甲会不小心划过他敏感部位那层薄薄的皮,让他疼得一个激灵。
“你是下班路过还是专门来帮我看结果的呀?”顾晓音忽然停下来问。问者无意,听的那人却终于神魂归位,因着自己的胡思乱想而不禁有些脸红。顾晓音正盯着他瞧,自然捕捉到谢迅这一瞬间的羞赧。他为啥脸红?顾晓音心里一时警铃大作,难道被我说中了,他还真是专门来看结果的?那这脸红……
顾晓音在心里转了几道,还没个结论,只听谢迅回答道:“我下班,去西门打车,刚好路过这里。”她松下一口气,不由得感叹自己果然是年纪大了,碰到点风吹草动就自作多情起来。然而那松下的一口气并没有如释重负的意思,反而幽幽地往她心里去了,未及她再想,谢迅又道:“反正你早就打算蹭我的车,一起吧。”
顾晓音没提防他提起之前的话茬儿,那口气又往心里那曲径通幽处前进了些。但两人反正是邻居,这时候推脱未免显得矫情,再说到了这个点,两人一起爬楼总比一个人爬有意思些。顾晓音想通了这节,便愉快地接受了谢迅的好意。
不知是今晚戏太多,还是在医院的白色光源下盯着笔记本的时间久了,顾晓音上车便困倦起来。她和谢迅坐在后座的两边,顾晓音开始发困,便有意识地又往窗边挤了挤,把头靠在车窗上,免得万一在睡梦间占了谢医生的便宜。随着车辆的行驶,顾晓音的头时不时便在车窗上撞一下,那声音怪响的,谢迅不免关切地看顾晓音有没有事,却见她并无要醒的意思,还在继续打盹儿。他轻轻地笑了,便随她去。未几,又是“砰”的一声响,顾晓音还是一点要醒的意思也没有。
司机倒是先沉不住气:“小伙子,我这可已经怎么稳怎么开了,你这朋友还这么咣咣撞,倒叫人怪不忍的……”谢迅没说话,也没动作。中年司机不禁在心里啐了一口,什么玩意儿,这大半夜的带姑娘回家,路上都不给人靠一靠。
光辉里车开不进去,司机只能给停在建国路辅路上。谢迅付了钱,拍拍顾晓音。顾晓音干多了在交通工具上睡觉的事,此时驾轻就熟地醒来,便佯装清醒地掏钱包,要付车费。被司机一句阴阳怪气的“不用,您朋友给过了”给挡了回去。
她讪讪地爬出出租车,被那冷空气打在脸上,倒清醒了大半。谢迅就站在路边,好整以暇地看她挤出一个不好意思的笑容。那笑容转眼变成惊喜,顾晓音提着齁沉的电脑包就往谢迅身后跑。
烤红薯摊子的大叔正在收拾东西。今晚的生意没有想象得好,他耐着性子等到地铁末班车收梢,还余三个烤红薯没卖出去,待要认命回家,又不甘心。又冻了二十分钟,他终于放弃希望,开始收摊,却见一姑娘不知从哪儿冲到他跟前,上来就要买俩。
一时峰回路转,大叔喜不自胜,就要把剩的三个烤红薯算两个的价钱给顾晓音。顾晓音付完钱,却把那第三个塞回大叔手里。“您也来一个吧,这大半夜的,来个热的正好。”
谢迅和顾晓音就这么边吃着烤红薯边爬楼。
“咱这一边锻炼,一边还能有吃的,也算超一流待遇了。”顾晓音不禁感慨道。
“嗯。”谢迅答应着,伸出手去,“电脑包我帮你背吧,看着够沉的。”
“不。”顾晓音拒绝,“负重爬楼可以消耗更多卡路里。”
谢迅还真想不到什么能反驳的理由,只好闭嘴,隔一会儿,顾晓音自己笑了,在夜晚的楼道里,跟小老鼠似的。“笑什么呢?”
“我俩这天天加班的难兄难弟,倒是可以苦中作乐地组建一个‘午夜爬梯俱乐部’。”
是“难兄难妹”。谢迅在心里纠正。五年级那会儿,他就悄悄借学习委员的职务之便翻看过班主任手里的成绩册,顾晓音她在南方长大,上学早,比他们小一岁。
刚才为什么没有像出租车司机说的那样,趁她睡着占点便宜呢?谢迅有点懊悔。